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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沒有正義」:中國化工污染的傷害

赫海威 2017年6月13日

中國大浦——這個小男孩再也認不出母親的聲音了。他消瘦蒼白,隱匿在一件冬裝下,基本只會發出咕嚕聲和尖叫,患上他那種病就會這樣。他走路的時候跌跌絆絆,總是一腳深一腳淺。

王一飛現在5歲,家人以為他註定會過上更好的生活。為了確保年年交好運,他們一直按照傳統行事:他母親在婚禮當天跨了火盆,他的嬰兒床墊了白布辟邪。

但是一飛生了病,在中國中部湖南省人口6.2萬人的大浦鎮,他和其他300多名兒童一樣,也出現了聽力喪失、語言障礙和行動困難的癥狀。還有很多孩子有記憶力問題、發育遲緩、貧血和癲癇。

醫生最終確診這些孩子是鉛中毒,並指附近的美崙顏料化工有限責任公司是問題的根源,那是一家為油漆和化妝粉餅生產顏料的工廠。許多家庭氣憤不已,準備起訴、要求問責。

然而,在大浦,就像中國大部分農村的中心區域一樣,化學工業就是太上皇——它們是多年來經濟高速增長的支柱。當地的共產黨官員依靠美崙和其他工廠來謀取生計和政治資本,為了讓工廠運轉下去,他們以前就有無視環保違法行為的歷史。

這起訴訟遭遇的阻力,出乎一飛的父親王家義(音)的預料。他說,先是他在當地農場的同事警告說,他可能會失去包裝蔬菜的工作。然後有暴徒上門,威脅要傷害他的家人。承受了幾個月的壓力之後,他決定放棄這個案子。

「沒有辦法贏,世間沒有正義。」他說。

十多年來,富裕國家的企業將生產有害物質的骯髒產業輸出到窮一些的國家,現在,中國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化工產品製造國,據估計,其產量已經佔到全球的三分之一。

但在中國政府推動化工業快速增長的同時,它在應對化工業對環境的影響上卻步履維艱。人們呼籲加強對該行業的監管,強迫企業公開他們的產品,但這些呼籲已經被化工行業擊退。地方環保局往往在政治上處於弱勢,而且人手不足。即使一些公司承認對損害公共衛生負有一定責任,就像美崙化工廠那樣,但它們為社區提供的補救措施往往遠低於受害者的要求。

中國著名的環保人士馬軍說:「這是矮人在監管巨人。」

在習近平上台後,政府誓言要為大家提供一個反擊的機會,不僅宣布要「和污染作戰」,還在2015年頒佈了法律,讓人們可以更加容易地起訴企業,迫使它們承擔清理社區的費用。按照這項法律,非營利組織可以向污染者提起公共利益訴訟,從而提供公平的競爭環境。環保人士將其視為一個突破口。

但真正的進展很有限。在中國的法庭上,法官的裁決受共產黨控制,他們經常和審判結果有政經利益關聯的官員進行磋商。倡導人士表示,警方會按照地方當局的要求,經常騷擾律師和活動人士,希望以此阻止他們提起訴訟。哪些非營利組織可以提起公益訴訟得由政府來決定。

結果,那些站在中國化工行業對面的人極少能佔上風。

為污染受害者打過官司的北京律師王振宇(音)說,新的法律未能阻止他所說的「特權階級」干擾環境案件的現象。他說:「權貴階層將污染受害者視為敵人,他們會盡一切可能打敗他們,保持對權力的控制。」

出現問題的跡象

大浦鎮完全小學的工作人員感到震驚。該校的孩子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多動症和記憶喪失問題。老師頭天花了幾個小時教他們地理和數學,但到了第二天上午,很多孩子似乎就忘記了這些內容。

為了尋找答案,父母帶孩子去了省會長沙,以及1000公里外的上海求醫。醫生通過血液檢查發現了一個規律:孩子們血液中鉛含量異常地高。到2014年春天,已有300多名兒童被診斷出鉛中毒。

這些年來,居民紛紛指責美崙化工廠污染了該鎮。該廠位於一片人口密集的區域中心,周圍分布著住宅、蔬菜市場和稻田。

為什麼讓美崙化工廠建在如此接近民宅和學校的地方,面對大浦居民的這種質問,地方官員根本不放在眼裡。美崙原本是國有工廠,是該鎮最大的僱主之一,高峰期有100多名工人,帶來的稅收數以十萬美元計。

在中國,類似的事情四處可見。數以十萬計的化工廠拔地而起——就建在鐵路、居民小區、河流和農場旁邊。

中國禁止在距離公共建築和主要道路不到三分之二英里的範圍內設置危險化學品設施,但這些規定往往沒有落實。執法不力已經造成了一系列事故,比如兩年前,港口城市天津一個化學設施發生爆炸,致死致傷多人,那是中國歷史上最嚴重的工業災難之一。

在大浦,很少有企業擁有美崙那樣的影響力。當地的環保局官員在2013年和2014年指控美崙工廠違反排放規定時,廠領導找衡東縣的高層領導出面。結果監管機構迅速放棄了追究。

隨著公眾的憤怒增加,有著很大影響力的國家電視台中央電視台播出了一個報導,概述了大浦出現的問題,在節目中,學生抱怨肚子痛和噁心想吐。

在其中一個片段,大浦鎮鎮長蘇根林表示,學生鉛中毒可能是因為有咬鉛筆的習慣;其實鉛筆芯的原料並非鉛,而是石墨。

報導引起人們的憤慨,美崙工廠被迫停產。

但蘇根林還是繼續當他的鎮長。根據當地環保人士所做的檢測,當地的土地毒性依然很高,而且根本沒有制定清理計劃。很多兒童繼續在出現與鉛中毒有關的癥狀。政府為他們提供了免費牛奶,表示牛奶可以讓鉛從身體排出來,但這個說法並沒有根據。

不久前的一天上午,63歲的毛寶珠照看著長期腹痛和記憶力下降的幼孫。他們住的地方,和以前的美崙工廠只有一街之隔。檢查結果顯示,孩子體內的血鉛含量是國際安全標準的六倍,他是大浦最嚴重的病例之一。

毛寶珠說,她年輕時周圍都是杉樹。現在這裡成了一片荒地,只剩下樹墩和已經沒有香味的茉莉花叢。她牽著孫子的手。「這不是我們原本想像的生活,」她說。

恐嚇患兒家人

就要開庭審理了,戴仁輝憂心忡忡。他投身於為環境污染的受害者辯護的事業,但他之前代理的案件,幾乎沒有像大浦鉛污染案這樣引起如此大的爭議。

據大浦居民稱,在戴仁輝提起訴訟前,美崙就開始對患兒家人進行恐嚇。一群群身份不明的男子在傍晚的時候現身,警告民眾如果繼續追究該案,他們可能會失業或遭遇暴力。一些家庭說,他們向願意撤訴的人提供了1500美元的賄賂。

當2015年春戴仁輝出庭時,已有40人放棄訴訟,剩下的只有13人。

他們要求美崙拿出逾30萬美元,支付血液中鉛含量超標的13名兒童的醫療費用。

在法庭上,美崙的律師質疑那些孩子是否具有可證明他們住在工廠附近的有效文件,要求法庭駁回訴訟,儘管很多患兒的家人已經在那裡生活了幾十年。

據在場的患兒家屬稱,美崙的代理律師甚至一度暗示也許應歸咎於大浦兒童不講衛生,引發了旁聽席上的高聲抗議。

大浦患兒家庭在法庭上遇到的挑戰,只是中國的污染受害者所面臨的諸多障礙中的一部分。

收集證據的過程耗資不菲。即便是最基本的土壤或水污染監測也要花數萬美元。很多原告要用數年時間和一大筆錢來搜集證據。

導致難度進一步增加的是,法官常常質疑第三方收集的數據,而更喜歡官方報告,但地方政府有時候拒絕公開這種報告。

污染的受害者可以聯合起來聘請律師,分擔收集證據和徵求專家意見的費用。但中國的法院通常不願審理有多名原告的案件,擔心這可能會給組織抗議的民眾壯膽。

習近平推進的新環境法意在通過授權非營利組織與勢力強大的公司抗爭,幫助大浦那樣的病患家庭。

但法院更青睞與政府關係良好或由黨控制的非營利組織的做法,削弱了該法的效果。2015年,只有9家非營利組織設法根據該法提起訴訟,但全國各地有資質的環保組織超過700家。

中部城市武漢的律師曾祥彬(音)曾是中國西南省份雲南某遭受鎘污染的村莊村民的代理人。包括一個15歲的男孩在內的幾名村民突然死亡,民眾將其歸咎於鎘污染。

那是2012年,該案受到了中國新聞媒體的廣泛關注。但自那以後,幾乎沒什麼動靜。曾祥彬說,一家法院受理了案件,但多年來一直拒絕審理。

「一直拖著,就行了,」他說。「這就是中國解決問題的方式。」

勝訴,但回報甚微

孫子鉛中毒的毛寶珠難以接受擺在她面前的數字。

去年,衡東的一家法院審理了13個孩子的案件,並判定美崙應為導致其中兩個孩子,包括毛寶珠的孫子嚴重中毒負責。但法院下令該公司僅向毛寶珠和另一個孩子的親屬各支付1.3萬元人民幣。

她說,這些錢還不夠付律師費和收集證據的費用的,更別說醫療費了。其他家庭則一無所獲。

4月,衡東一家法院同意重審該案。但毛寶珠擔心結果還是會一樣。

「有時候我覺得沒有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結束,」她說。「沒有人願意為此負責。」

在大浦,當地政府試圖恢復風平浪靜的感覺。官方承認一些孩子出現了嚴重鉛中毒的癥狀,但指人數不超過100人,並堅稱他們都得到了治療。衡東縣負責宣傳事務的官員譚珍利說,那些孩子現在都很健康,被污染的土地都得到了清理。

「是舊新聞,」譚珍利說。「工廠已經關了。這裡一切都在好轉。」

但譚珍利不允許大浦的民眾和記者說話,除非她在場。數名民眾表示,當局下令他們不得接受採訪,並警告稱如果繼續發聲,他們可能會被關進監獄。

美崙已搬至附近的一個鎮,它在大浦的老廠廢棄了。一飛在附近玩耍,他在人行道上推著一輛黃色的賽車,水坑裡的水被他濺起。

每週二,他會去醫院檢查血鉛值。他的血鉛值一度是國際標準的九倍,現在依然高得危險。一飛的父母說,他的健康狀況基本沒變,但記憶力出現了衰減的跡象。

「我們完全無力改變現狀,」他父親說。「沒辦法贏。」



Owen Guo和Karoline Kan對本文有研究貢獻。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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